四十年前的中国国民经济,比到现在,虽然也并不见得凋敝,但当时的物质享乐,却是大家都在压制,压制得比英国清教徒治世的革命时代还要严刻。所以在一家小县城里的中产之家,非但雇乳母是一件不可容许的罪恶,就是一切家事的操作,也要主妇上场,亲自去做的。像这样的一位奶水不足的母亲,而喂乳又不能按时,杂食不加限制,养出来的小孩,哪里能够强健?我还长不到十二个月,就因营养的不良患起肠胃病来了。一病年余,由衰弱而发热,由发热而痉挛;家中上下,竟被一条小生命累得筋疲力尽;到了我出生后第三年的春夏之交,父亲也因此以病而死;在这里总算是悲剧的序幕结束了,此后便只是孤儿寡妇的正剧的上场。
几日西北风一刮,天上的鳞云,都被吹扫到东海里去了。太阳虽则消失了几分热力,但一碧的长天,却开大了笑口。富春江两岸的乌桕树、槭树、枫树,振脱了许多病叶,显出了更疏匀、更红艳的秋社后的浓妆;稻田割起了之后的那一种和平的气象,那一种洁净沉寂、欢欣干燥的农村气象,就是立在县城这面的江上,远远望去,也感觉得出来。那一条流绕在县城东南的大江哩,虽因无潮而杀了水势,比起春夏时候的水量来,要浅到丈把高的高度,但水色却澄清了,澄清得可以照见浮在水面上的鸭嘴的斑纹。从上江开下来的运货船只,这时候特别的多,风帆也格外的饱;狭长的白点,水面上一条,水底下一条,似飞云也似白象,以青红的山、深蓝的天和水做了背景,悠闲地无声地在江面上滑走。水边上在那里看船行,摸鱼虾,采被水冲洗得很光洁的白石,挖泥沙造城池的小孩们,都拖着小小的影子,在这一个午饭之前的几刻钟里,鼓动他们的四肢,竭尽他们的气力。